最后一缕残阳收尽时,我正将绣好的《牡丹图》收入檀木箱中。
忽然,库房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,像受伤的野兽。
我提着玻璃风灯,循声而去。
昏黄的灯光下,一个青年倒在绸缎之间,月白衬衫被鲜血浸透,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苍白的脸上。
他抬起头,镜片后的眼睛清亮如星。
“别声张……我不是坏人”他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。
我鬼使神差地剪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。
镊子探入皮肉取出弹头时,他咬着的帕子已被冷汗浸透,却始终未发一声呻吟。
“周世安,复旦公学学生。”
三日后,他在晨光中醒来,“前日游行时,中了巡捕房的流弹。”
养伤的日子里,他将《新青年》藏在绣样底下带给我。
每当巡捕房的皮靴声临近,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,他却总是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解。
“陈姐,你可知道?”
他推了推金丝眼镜,指着报上女子学堂的照片,“停止缠足不只是为了不痛,而是要让女子能走出闺阁,去看这广阔天地。”
“陈姐,唯有自强,才能不息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坚定。
我也渐渐沉浸在他对这片土地的美好蓝图下,利用身份的便利,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
暮秋的上海,梧桐叶落了一地。
我在洋行街的药房前撞见春红时,她正攥着个灰布包袱,指节都泛了白。
“少…陈小姐!”
她眼圈霎时红了,嘴唇哆嗦着,像是攒了千言万语。
茶楼里,春红捧着热茶的手微微发抖:“您走后,少爷和宋姑娘…过得并不好。”
原来,宋和音婚后依旧日日出入酒会,与洋行买办们推杯换盏。
容景嫌她抛头露面,她却笑容景迂腐守旧。
两人吵得最凶时,宋和音摔碎了婆母最爱的翡翠摆件。
“后来那‘铁织女’来了,”春红绞着衣角,“宋姑娘说认识纺织厂的洋人,结果…”她声音低下去。
原来宋和音借着牵线之便,卷走了容家半数的流动资金。
等容景发现时,她早已登上去香港的邮轮。
“少爷当掉了老太爷的怀表,连老夫人的陪嫁屏风都…”春红突然哽咽,“海城的铺面全抵了债,如今举家迁来上海,在闸北赁了间小院。”
我望着窗外驶过的汽车,玻璃窗映出自己平静的眉眼。
曾几何时,容景说要让我做海城最风光的少奶奶,如今倒是我在南京路的绣庄里,时常接待各国领事夫人。
“老夫人倒是一切都好,只是她老人家故土难离,便和孙妈妈还有几名亲信在海城生活。”
春红说着,便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绣帕,是母亲的手艺,上面绣着大鹏展翅。
“老夫人时常惦记着您,知道我们要来沪上,便让我将这个转交给您,她说,祝您如大鹏一般展翅高飞。”
我仔细收下绣帕,又细细叮嘱春红,“若是有事一定来芸绣坊寻我。”
秋雨敲窗的深夜,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绣坊的狸花猫。
我以为是周世安来送密信,拉开门栓时却愣在原地——容景浑身湿透地站在台阶上,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支离破碎。
五年光阴在他眉宇间刻下沟壑,曾经矜贵的锦袍换成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。
“阿姐…”他下意识张开双臂,袖口磨破的线头在风里飘摇。
我后退半步,闻到他身上混杂着廉价烟草和雨水的气息。
“我和宋和音…”他喉结滚动,雨水顺着下巴滴落,“每次她喝得烂醉回来,我就想起你当年在书房给我煮醒酒汤的模样。”
我望着窗台上那盆西洋鹃——那是周世安去年从法租界花市带来的,如今开得正艳。
容景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人生疼:“那个学生能给你的,我也可以学!”
“容景,”我轻轻抽出手,“有些路走过了,就回不了头。”
此后无论风雨,他总固执地守在绣坊外。
有次台风天,我清晨发现他蜷在门廊下,怀里还抱着盒已经泡烂的松子糖。
“阿姐,”他抬头时眼里有细碎的光,“让我守着这点念想吧。”
变故发生在冬至前夜。
周世安带着伤闯进后院时,容景正帮我收晾晒的绣线。
子弹破空而来的瞬间,那个曾经连手指擦破皮都要呼痛的公子哥,竟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前面。
“阿姐…”鲜血从他嘴角溢出,染红了月白衫子上我绣的兰草纹,“下辈子…”在同志的催促声中,我最后摸了摸他冰凉的眉心。
根据地负责人将热茶推到我面前时,远处传来战士们练习拼刺刀的呼喝。
“为什么加入革命?”
窗外,秋阳下的稻浪翻涌如金。
我摸出贴身收藏的绣帕——大鹏的翅膀上还沾着容景的血。
“为了有一天,”指尖抚过母亲绣的暗纹,“所有女子都能真正展翅高飞。”